老子、李耳、老萊子與太史儋
惟討論老子學說以前,還得先解開老子身份的問題。就現有資料來看,目前有關老子的記述,應以司馬遷《史記》最早也最全面。其中就說道:「老子者,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。姓李氏,名耳,字聃,周守藏室之史也」。這是說,老子是楚國苦縣厲鄉曲仁里人士。他姓老名耳字聃,為周守藏室之史。但裡頭又說:「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,著書十五篇,言道家之用,與孔子同時雲」,也說:「周太史儋見秦獻公······或曰儋即老子,或曰非也,世莫知其然否」。可見《史記》所載,同時含括李耳、老萊子及太史儋三人,未必能解開癥結。
老子究竟是誰?鄭成海先生以旁徵博引的方式,認為老子必然姓老。至於《史記》所謂李耳之記述,或為「聲同通假」所致。他首先考證多種古籍,證明春秋以前只有老姓,沒有李姓。又以「先秦諸子書多以姓題名」之慣例為由,追問:「為何李耳著作不稱《李子》,反而稱《老子》」。最後引勞思光「聲同通假」為證解釋:「勞思光以為『李』、『老』二字紐同而韻或同或極相近,則二字之音值相同,至少極相近。二字音值既同(或極相近)可以互代」。
可見古代「李」「老」發音相近,周秦文獻多有指代。而這樣的立論,既解決老子姓氏稱謂的問題,也同時解釋「為何《老子》不稱《李子》」之窘迫。
雖然如此,終究只能證明老子姓老,無法說明他到底和老萊子及太史儋有何關係。因此先生查證《史記》句法後說道:「其實本傳說得很清楚,老萊子『亦』楚人,在『楚人』上冠一個『亦』字,是表示老子和老萊子都是楚人,並不是同一個人」。
至於兩者是何關係,他則引余培林見解總結道:「老子和老萊子不是一個人,但不能說他們沒有關係。他們的關係一是同姓老,很可能是同族。二是同是楚人。三是同是道家人物。史遷於老子傳中附述老萊子,很可能就是因為他們具有這三種關係的原因」。如此抽絲剝繭可以發現,老子及老萊子絕非同人。
至於太史儋是誰,先生同樣以文法的方式闡述道:「其實司馬遷是說「『世』不知其然否?』並非說他本人不知其然否,故他特別寫上『或曰』二字,是表示當時有這種傳說,他記載下來而已,並非承認老子即是太史儋」。另外再引高亨論述為證,判定兩者無甚關係。總之透過以上敘述可以知道,老子的「老」與李耳之「李」,實屬「聲同通假」所致。而老萊子及太史儋,其實也和老子沒有干係。
老子學說概述:以論兵要旨為例
所謂「知其人始可論其世」。但老子學說因思想背景及文字訓詁等關係,向來就不太容易把握。哪怕是便捷的網絡時代,甚至還可以看到這樣的言論:「我年少的時候讀《莊子》、《道德經》、《周易》,總覺得滿篇都是虛無之物,即使有翻譯文,還是有看沒有懂。後來乾脆罷看」。即使這樣,先生這本書因結合乾嘉考據學及西方哲學方法論的關係,倒也勾勒老子學說全貌。譬如第三章宇宙論,就匯通群經諸子及希臘哲人之見,突顯老子所謂「天」的多重意義。而第四章認識論也以西方學者「感性論」與「悟性論」為構架,解析老子兼通兩者的特徵。
比較有啟發意義的,是第八章論兵要旨。按先生統計,《老子》探討兵法的篇幅只有六章,而且敘述相對簡略,所以歷來討論不多。惟《老子》影響甚遠,軍事思想亦在其列,因此唐代學人王真就說《老子》乃「譚兵而作」。雖說這段話多少有武斷之嫌,卻也不是空穴來風之辭。
譬如《老子》第三十六章寫道:「將欲歙之,必固張之;將欲弱之,必固強之;將欲廢之,必固興之;將欲奪之,必固與之。是謂微明。柔弱勝剛強」。如以哲理言之,這段話提醒世人應以退為進,自守柔弱。若揮發于軍事的話,其實也可以這麼詮釋:「與敵作戰,須顯示自己的柔弱,使詐以驕敵人,故意襯托出敵人是強大,使敵人自以為是強大,而在不知不覺中,以達『歙之』、『弱之』、『廢之』、『奪之』的目的」。
如比照《孫子兵法》,其實不難發現相似之處。像是<計篇>就是相當顯著的例子,其中寫道:「兵者,詭道也。故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,近而示之遠,遠而示之近。利而誘之,亂而取之,實而備之,強而避之,怒而撓之,卑而驕之,佚而勞之,親而離之。攻其無備,出其不意。此兵家之勝,不可先傳也」。按先生的話來說,這段文句說明:「『能而示不能』,『用而示之不用』,目的是不讓敵人了解實際的能力,將力量隱藏。『卑而驕之』,目的是使敵人自敗。這就是『知其雄,守其辭』(案:語出《老子》二十八章),達到以『柔弱』勝『剛強』的目的」。
不難發現,兩者思路非常相似,而且都篤信「柔弱勝剛強」的道理。可見老子雖然不是軍事家,但對後世軍事思想也許有所影響。
方法論初探
就方法論而言,先生相對樸實。除引用部分西方哲學理論以外,大多以中國文獻學為主軸。因此可以發現,裡頭不少篇幅都以文獻排比的方式,細緻羅列其文字及版本差異。即便如此,其中還是有些新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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{nextpage}譬如第三章宇宙論,就統計《老子》全書有75個「道」字。更為重要的是,這些數據還能歸納出老子所謂「道」的多重意義,即宇宙本體的道、自然法則的道、行為法則的道、大道小徑的道以及言語稱道的道五項範疇。如此論證不僅為老子思想奠定完整的義理架構,也同時描摹細緻嚴謹之定義。
值得說明的是,先生也擅於徵引前輩學人的研究成果。譬如第一章老子傳纂,其實與余培林《新譯老子讀本》導讀相似。惟先生另在這些基礎之上,揭示更多研究成果。譬如余培林有關老子姓名的論述,僅提及「老」「李」二字發音相近,卻沒有提及出處。而先生則引述胡適、高亨及嚴靈峰等學者的看法加以論證,結論自然更為紮實。
另相關老子籍貫之考證,余氏雖然也引述孔穎達疏《禮記》,證明老子家鄉「苦縣」在春秋時期屬於陳國。但他沒有說明老子究竟是陳國人士,還是楚國人士。而先生則以文獻為據,指出:「楚滅陳是孔子死後的事,老子生時苦縣屬陳國稱為相。准此,老子應是陳國相人。司馬遷所以稱為『楚苦縣人』,或是以漢制記載」。
從這幾段案例可以發現,先生的論證方式細緻而嚴謹。即便參考前輩論說,也不隨意引述,反倒先審思其不足。
總而言之,其研究方法雖以乾嘉考據學為核心,但論證過程確有創新之處。譬如統計《老子》全文關鍵詞的部分,其實就和今人所謂的「量化研究」及「理論化研究」非常相似,絕非「沿襲前人」或「囊足不前」可以論之。
總結
誠如駱建人所言,先生此書特色,乃是具體詮釋抽象虛無的老子學說。尤其在這基礎之上,深植「體用兼備」的義理構架。如此立論不僅勾勒《老子》的草蛇灰線,也可察知老子及西方哲學的相似之處。
其實先生在2016年受訪時曾表示,他以往治學之際,所有參考書都得讀遍首尾。雖說有的書刊讀完以後,才發現沒有任何引述價值。但如此沉靜漫長的過程,確有不少啟發。而且他還補充道,做學問急不來。自己當年撰述每部作品的時候,幾乎得耗費十年光景。至為緊要的是,做學問的人應該要有一種宏量,不可自以為是。如先生當年撰寫底稿以後,都會請教若干知己過目,徵求寶貴意見。爾後參考修正反覆再三,才加以論斷。
如此論述,在當今學術速成、亂套理論、相互詰難且亂下妄言的世代,極具反思意義。先生其人其論,值得效仿。
覃勓溫 南方大學學院中文系畢業,現為獨中史地教師兼圖書館助理主任。作品收入《大馬詩選 2.0:詩三百篇》、《端洛話今昔》及《復始之地:馬華文學專題系列鄉土篇》等著作。